那些年,我们纸上谈情也说爱

那年语文老师布置了个课后作业,让把诗经中的一首《邶风.静女》改成自由诗或白话文。《邶风.静女》原文恐怕很多人都不记得了,其实我要不是搜了搜也彻底忘记了——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一个青年男女相约的故事。古时候人的煽情似乎也不减当代,瞧最后一句说的: 牧场的茅草送给我,真是美丽又奇特。并非是茅芽真正美,因为是美人送给我。

当年,我妹肖大雨据此改了一首自由诗,而我则改了篇白话文。当时我们对各自的改动还是自我感觉不错的,毕竟老师都给了我们甲”。我清楚记得文中我写过这么一句:那一瞬她的回眸与我的眼神接触交融也许就是我们默契的明证。很煽情是不是?其实是从当年买到的最先锋的一本作文书——《第二届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作品选》上的一篇情感文里直接引用来的啦(或者说直接抄来)。

老妹写的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我保守朴素的女同学们在宿舍昏黄的灯光下看完我们的大作”后,纷纷表示:直接!

我跟妹妹坦然接受。中国少女压抑了上千年,长年被教育身体可耻,情爱可耻,还未被引导如何健康爱人,就已经被过早而热切地灌输爱乃浑水猛兽,那么,我们能不能直接而发自本能地,来表扬下爱情的动人之处呢?

而在更早的初中年代,我妹就已经开发了她书写情爱”的天赋。据说她那时自发性地给她班一男生写征婚启示,很创意地改了苏东波的《明月几时有》,其中有这么一句妻子何处有?献烟问父母我欲写情书去,又恐老师打人,痛到不知痛”。不过很悲惨的是,这首诗几经转手被送到我妈手里。这位纯良的中年妇女万万没想到,自认为纯情”的女儿,过早地就在成年人恋爱婚姻的大门外窥探了几丝几缕,虽说这几丝几缕,最终的方向不过是引发了她女儿写了个戏谑的调侃诗,但这似乎是可怕的苗头。随之可以想象,接下来几天,我家的大小几件房间总是阴云密布

但课堂习作不一样了,写得再破禁忌,那也耐语文老师的错,毕竟我们只是个无他选择的从犯”,而且高中学校离家几小时车程,天高皇帝远,爹娘都管不着。而且,得益于这位了解伍尔夫、读马尔克斯的年轻女老师的开明,我们终于有机会不用再遮遮掩掩地写着打着友情”幌子的男女同学暧昧故事。

所以,我们笔下的静女情郎都俏皮活泼,热烈紧张,还没见面就各自激动地畅想未来。

而因为我与妹妹不羁的文风,以及为数不多的几次作文获奖经历,班上让我们替写情书的怀春少男也多了起来。我承认这是一个让人虚荣心膨胀的时刻,因为我不仅每天被男青年们环绕,而且还常常被他们请进小卖部吃热气腾腾的鸡蛋炒面和年糕。作为一个爱动笔的人,我对大家的请求也向来不拒绝,会严肃认真地按他们的要求在信纸上洋洋洒洒写上满页情话。

情话怎么写?我有我的技巧。我爱你”是低端的,动人的爱,要拐弯抹角地写。含蓄很关键。你还要需要一点烘托真情的自卑感,以及表达决心的上进心。不能光聊爱,你的生活得有内容,有课堂作业,有月考,有同心圆以及英语课文里的黑奴。

所以,一旦代写,就不要当有代写”这回事了,你得用真情,哪怕对象是个女的。

得意于我的精诚所至,很多男生看了我替他写的情书后,很认真地说写出了他的心声

不但爱替人写情书,我跟妹妹还特爱炮制情书整人。我们曾以白衣女孩”的署名给当时的同学盛俊写了份含蓄的情书,情书中还卑微而难过地提到自己父母离异(也有可能是双亡),并让盛俊把回信放在天城天健楼一楼的窗户上(那里人烟稀少且是空教室)。后来我们只是不抱希望地去找回信,哪知道盛俊那傻孩子还真在天健楼一楼的窗户上放了份工整整洁的回信:他在信中哀叹了女孩的命运,同时表示想知道女孩姓什名谁那天,天健楼的一楼,回荡着,我们几个女生狂野的疯笑

而那些年,我也懵懂却自以为有知地经历了几次青春期的爱恋。而在这些恋爱的大部分时间里,我都在和他们通信,是的,我们仅仅隔几个墙壁,却对于通信这件事孜孜不倦、乐此不彼,我钟爱展开那些有着廉价香料气味的彩色信纸,也爱那些男性化的字迹,潦草张扬。

记忆中的某个男孩,在信里会跟我讲他的亲姐姐,讲他曾经喜欢的一些女孩,短发的、无话不谈的,漂亮的、把他当弟弟的,我倒也不吃醋,只是静静看那些隔着年月的故事,因关于他,而生动亦或是美好着的,只是,我不喜欢他在给我的信件里反复表达的决心,譬如频繁的我爱你”,以及动辄在信的末尾潦草写下的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与我喜欢的写作方式相悖。我们很快就分开了,N年后,我们都长大成人,他更成为了一位可爱小姑娘的父亲,在一次闺蜜的婚礼中,我才知道他后来开过面馆,在贵州、南昌都跑过生意,不久前母亲中风,而他跟母亲的隔阂也未曾消逝过。也就是那个时候我才第一次意识到,我们写过那么多信,却并不相互了解,我从不知道他有什么样的母亲,也不了解那个牵系着他的那个他的家庭

还有个男孩,钟爱灌篮高手的信纸,字迹大气干净,我喜欢他的脸超过他的信。所以,他写的那些内容我很快就忘记了,或许,我从未被那些信的内容打动过。但得知他另觅新欢后的那个夜里,我还是煞有其事烧了他所有的信。我是心痛的,只是,我从未心疼过那些信。

N年后,在商场听到灌篮高手主题曲时偶会想起他,我想他是不是也变得有些老了。

而那些于纸上谈情说爱的时光,无论出于何种动机或者出自何种形式,都远去了。然而,我却庆幸自己拥有过这样的时光。